第301章 保险

  归化城太小了。

  可海枫，就是喜欢它小。

  小，意味着大有可为；

  小，意味着这里的居民有限，她的命令，可以非常直接地传达给每一个人，不论身份高低。

  在杀虎口养病的费扬古，曾经非常隐晦地，提前给她透露过，不要对这里抱太大的期待。

  只有实际从贯穿城中心的主干道大北街，由北向南走一遍，才能切实地理解，什么叫“城周三里许，高三丈余”。

  最多花个十分钟，走完了。

  就.比鸟巢国家体育场，大不了多少。

  若登上城墙四角，任意一座角楼，城内城外，一目了然。

  这座康熙三十年刚刚扩建过的小城，呈“凸”字形，西、南、东段城墙，都是大约500米的长短，北面因为保留了部分前朝留下的旧城墙，稍微凸出来一小块，不多，也就100米上下。

  海枫在这三天里，悄悄地坐马车，把城内外街头巷尾，跑了一个遍。她对这座城市之后的发展，格外有信心。

  城墙内多是官员、军官、贵族的地盘，往好听了说，整齐安静；往难听了说，一潭死水。

  跟京城一样。

  城墙外，那可就大不一样。

  生机勃勃，财富，在野蛮生长。

  房子盖的确实少了点章法，不过好在路修得横平竖直，商铺、住宅，都沿着道路盖起来。好认、容易数。

  和张家口、杀虎口一样，牲口的买卖在这里最红火。晋商们偏爱吃苦耐劳的骆驼，在数千骆驼的驼峰上，装载针线、茶砖、布匹等草原牧民们造不出的东西，换回羊毛、兽皮、马匹等等，再贩卖到中原腹地去。

  一来一回，利润能有十倍。

  当然，其间风险也极大。

  货物被劫、行商有去无回，在归化城，隔三岔五，就能听见一桩。

  大家伙都是拿性命，去博取商机。

  三天后的正午，时辰分毫不差，海枫重新将城中的山西商人们都邀请来，听天元号的吴大掌柜报账。

  “公主娘娘明鉴：归化城如今有大小铺子，九十七间。不管做什么买卖的，草民都去问过了。认了自家开了煤窑的，十六家；敢说自己没开过、没出钱的，五十一家。剩下三十家，有当家的出去了，小伙计不清楚的；还有，跟，跟草民不相熟，不愿意说的，如此种种，都写在账本上。”

  张顺从吴大掌柜的手里，接了账本。

  海枫慢慢喝着一杯牛乳茶，并不急着叫吴大掌柜站起来。

  “本宫隐约记着，今儿来了四十二位客。哪怕归化城里没有房产，担一条扁担走街串巷的货郎，都请来了。原来归化城里，还有这么多，不是打山西来的买卖人？”

  “不不，要说做买卖的，十个里少说有七八个是山西同乡。眼下天气好，正是该往库伦、恰克图去的时候，不然天转冷，说不准路上干粮吃完，就回不来了。不少相与都赶这最后一趟活路，出城去了，不在。店里的学徒，不敢顶替掌柜的，来吃公主娘娘的席面。”

  “哦？那天元号，不做这生意吗？”

  “做、做。早几年，草民也是自己拉骆驼压队的，如今，都是两个儿子，替草民去。”

  “看在你两个儿子还算孝顺的份儿上，起来吧。”

  “多谢公主娘娘。”

  吴掌柜的跪了大半天，脚都麻了，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站起来，磕磕绊绊，坐到自己的位置上。

  海枫把每个山西商人的脸，都看了一遍。

  果然敢在刀口上做买卖的，胆气旺，她跟十多人，对上了目光。

  “本宫把诸位请来，有两件事。先说头一件：本宫有意，在归化城，开一处买卖。跟大家伙儿，做个往来的相与。”

  这一句犹如投入水中的石块，虽然，没有人敢出声提问，但他们开始交换眼神，甚至在袖管里，用买卖人独有的交流方式，交换着意见。

  突然，坐在最远那桌的一个山西商人，站起来大声发问：
  “不知公主娘娘，要做什么生意？”

  “问得好！本宫要做的买卖，便是以银钱生银钱的银行。不是金店、银楼、钱庄、票号，而是银行！这是从古到今，从无一人做过的买卖。只要跟交易、银钱有关，不论遇到什么难处，都可上门，来问银行想法子。”

  “那草民就斗胆问一句：咱们辛辛苦苦，往返上千里，换来货物，还没到地方呢，就被几十个蒙面的匪帮给抢走了。告到将军府，从来追不回，只能自认晦气。公主娘娘，能把这难处，帮咱们解决了吗？”

  海枫摆手示意那人坐下，转而又问起坐在近处的吴大掌柜。

  “有这样的事吗？”

  “不敢，不敢欺瞒公主娘娘。有。不过，走一趟草原，所得总多于损耗。不然归化城，也不能短短几年间，多出这许多的商铺、脚夫。将军事多，又，又年事已高，草民愚见，放着不管”

  “管，得管！要管的，何止这一件？”

  她这话一出，席间终于爆发了嘈杂的交谈声，而且，气氛越来越兴奋。

  这是商人们最关心的议题，只要这个安全问题可以被解决，归化城的商贸，还可以锦上添花，继续做大、做强。

  海枫站了起来，席间的议论，顿时戛然而止。

  “银行开业后，除了异地汇兑、存钱放贷等寻常钱庄也能办的事，还为各位，提供保险。”

  “保险？”

  “保险，是个什么东西？”

  “没听说过，你听说过没？”

  “做了十多年买卖，从未听见过！”

  海枫不慌不忙，等他们热火朝天地议论完，才接着往下解释。

  “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，宫廷中有来自西洋的传教士，据他们说，西洋多做海上生意。若是船沉了，船主血本无归，即刻变为白身，跟他往来的相与，也要大伤元气。大约三十年前，西洋有座叫伦敦的城，一把大火，半座城都烧为白地。一来二去，他们便琢磨出保险这种东西。保，为保护；险，为艰险。”

  “难道这保险，竟能保护商人们，不遇艰难险阻？”

  “说得对，正是！好比本宫手边这位吴大掌柜。他要运价值三千两的货物，到恰克图。只需出一百五十两，在本宫的银行，买上一份保险。这一路上，天元号的货被劫、被烧，掉进河里，被风卷走.只要他没能运到恰克图，届时两手空空回归化城来，银行立刻现银支付三千两，童叟无欺。如此，他至少能回个本钱。”

  吴大掌柜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，又板板正正，刚才一样跪好。

  “草民如何敢，从公主娘娘手里，讨要损失呢？”

  “本宫可不是做善事。你这三千两的货，赔付以后，便不再是你的，而是银行的东西。由本宫出面，催促衙门寻找。若真能追回，本宫是接着往恰克图贩卖，还是做其他用处，都与天元号无关。”

  底下的这些，来自山西的精明人，可算明白了，公主打算用什么生利。

  三千两的货物出去，在草原上出手，再太太平平地运毛皮等物回来，运到太原或京城，怎么也能值个两万两上下。      他们这些平头百姓遇上抢劫，去官府，请求官兵帮着追讨，即便花重金贿赂，未必追得回来。

  公主娘娘背后可是皇上，她说要追回来，衙门还敢不上心办差吗？

  无事发生，她不费吹灰之力，白赚一百五十两；

  即便出了岔子，她也有办法把三千两再找补回来。

  怎么都不亏。

  好厉害。

  已经有那头脑灵活，精于数字的商人，用心里的算盘，开始计算这“保险”、“银行”，每年能有多少利润了。

  人群逐渐恢复平静，海枫换了更加严肃的口吻，并且，让张顺把大门关上了。

  “第二件事，是本宫的意思，也是皇上的谕旨。各位，跪下接旨吧！”

  “是！”

  桌椅被频繁地拉动又挪回去，会客的厅中，刺耳的摩擦地面的声音，此起彼伏。

  刚才一个个鲜活的面孔，都贴近着地面，海枫放眼望去，只有各种颜色的帽子、长短不一的辫子。

  权力，真的有让人上瘾的魅力。

  海枫平时不喜欢被跪拜，但这个动作，在此时此刻，意味着她将扭转这座城、这片土地上，上万人口的命运。

  不管他们愿不愿意，她都可以用手中的权力，逼迫商人们就范。

  “皇上赐予本宫的封号，是恪靖。要本宫小心谨慎，保此间太平无事。然而本宫才刚来，便听说许多龌龊事。既然此间不太平，那本宫，便得整治整治，才能对得起，汗阿玛赐下的封号。”

  “草民有罪。”

  “嗯，罪多了去了。本宫定下五大条：一、放贷无序，重利盘剥；二，私开矿藏，不告官府；三，偷换砝码，缺斤少两；四，拉帮结伙，排挤外人；五，唯利是图，草菅人命。哪一条说错了，冤枉你们了，来，可以向本宫喊冤！”

  并没有一个人敢吱声，海枫点名天元号，叫张顺动手，狠狠扇了吴大掌柜的，十个嘴巴。

  “知道本宫，为什么打你吗？自己说！”

  “是！草民除了煤矿的事，还，还用酒水，灌醉过几个，几个牧民，趁他们不注意，把羊的斤两，少，少算了三成。”

  “还有呢？”

  “还，还有.哦，天元号在草原上放，放印子，印子钱。”

  “放印子钱不算罪过。你放八分利，按日结算，利滚利，三个月账期过去，拉走牧民二百多只羊抵账。当初立字据时，欺负蒙古人看不懂汉字，把说好的本金，多写五十两。有没有这回事？”

  “有，有。”

  “打你十个嘴巴，重吗？”

  “不重，不重。”

  “算你识相。都给本宫听仔细了：银行，五天后，在南门外大什字街口开业。要借钱做买卖，三分利，按月算。另有专为救济穷苦设的小额印子钱，最高十两，一分利，按年算。本宫没那个闲功夫，一家一家查账本。银行开了门，你们手里的印子钱契约，立马会被挤兑成废纸。回去之后，自己看着办。”

  十阿哥说得不错，瑞香坊的低息虽好，终究吃不下整个京城的金融。

  可就这么小小的一座归化城，海枫想垄断，易如反掌。

  野蛮生长也好，资本无情也罢。

  都得给我停下，走到正轨上来！
  “不知者无罪。这里该怎么做买卖，费扬古将军从没下过令，本宫姑且念你们无知，饶过一回。按天元号挨十个嘴巴子的例，都给本宫自己动手打。抽完了，就可以回家去了。范家号，来人了吗？”

  跪在吴大掌柜身后的一个男子，立刻叩首回话。

  “草民，范大成在。”

  “本宫明察暗访，得知你虽依附于天元号，却极少做亏良心的买卖。可以不必打。这就回去吧。”

  范大掌柜的，还是用力抽了自己右脸一下，然后飞快地跑了。

  其余人有样学样，那自感平时还算老实做事的，抽一个嘴巴就走了。四十几个人，稀稀拉拉地先走了一大半；剩下的，大多使劲儿把脸都给打肿了，才敢爬起来告辞。

  吴大掌柜始终不敢动，等其他人都走了，只剩他一个人，在地上哆哆嗦嗦。

  海枫还惦记着收拾完这里，好回后院陪女儿玩儿玩具，示意张顺，把吴大掌柜拉起来说话。

  “归化城里哪怕住满山西人，哪怕这里归山西府辖制，那也是蒙古人阿拉坦汗，和三娘子那颜出，在一百三十年前，辛辛苦苦创建的。别忘了，这里还叫三娘子城。妇道人家怎么了？没有妇道人家修的城，你能在归化城里，吃香的喝辣的吗？难道生你养你的，不是你娘，难道，她不是女的吗？”

  “公主娘娘饶命，草民以后，再不敢胡言乱语了！”

  “滚。本宫看见你就厌烦。”

  张顺十分瞧不上吴大掌柜那手脚发软的怂样，叫来两个手下，把他给拖走了。

  “主子真是活菩萨。要认真算他胡说八道、亵渎公主的罪，拉进牢里，关上一年半载都算轻的了。”

  “关他，还得浪费官府的粮食呢。那可都是百姓交上来的赋税。说给那个王二疤子。消息，打听得不错。刚才那个提问的，安排得也算巧妙。如他所愿，只要踏实给本宫办差，归化城里，下一个领头的商号，就是他的吉盛堂。”

  “嗻，奴才这就去。”

  五天。

  五天后，银行就要开业了。

  她将会是华夏历史上，第一个卖商业保险的。

  在这座，由女子主持修建出的城池中，即将开启一个，由女子主导的，黄金时代！
  作者自用援引文献笔记，不看也行哈：
  1.归化城占地面积、城墙长度数据，主要来自咸丰年间成书的《古丰识略》、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《归化城老街巷》。

  2.虽然没有找到归化城的商铺数量，但杀虎口在康熙年间，有记载有八十一间商行，由此推算，归化城不会低于这个数字；

  3.标志近现代商业保险诞生的，是1384年的比萨保单。

  根据这张保单，一批价值600费罗林的羊毛制品，从瓦伦西亚港运到比萨港。

  为了防御可能遇到的风险，担保利率定位4%。

  4.文中出现的商业犯罪，均有史料、文献依据。但主要集中在清末（也有可能是，当时没有留下记录。）
  5.归化城始建于明隆庆六年(公元1572年)。

  主持修建工作的三娘子，被明封为忠顺夫人，是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。

  一生结婚四次，都是土默特部首领，最后一次年过六十时，嫁给孙子辈的卜失兔。

  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，她是土默特部的实际掌权人。